会客厅在两人说完‘后患无穷’便陷入了沉默,这一次是杨锐端起茶盏,小心的用杯杯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细细的品茶,而伍廷芳虽然端着茶盏,却一点也没有喝的意思,他完全能想象到杨锐此举的后果,那便是打开了均贫富之大门,真要是这样,那这个国家以后只会有穷人,富人只会住在租界,以求保全财产。
这是长远,而短期看,不说地主不借出银两,佃农无本耕作,粮食产量将大减,便是地主因此反抗就不知道会造成多少杀孽。以公义而言,保护自己的私产天经地义,可保护自己的私产却要和国家机器相抗争,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败亡。
宪法上人人平等,而今开始不平等,宪法上尊重人之尊严,而今人之尊严却将被国家机器无情践踏。这还是立宪之国吗,这分明是**之国!
伍廷芳呼吸越来越急,胡子越吹越直,终于,他开口说道:“总理大人请回吧!伍廷芳虽不才,却深知人之尊严及财产不可侵犯,总理府若一意孤行推动土地改革,那廷尉府只有秉承司法独立之志,为护宪抗争到底……”
“哈哈…哈哈……”伍廷芳不说什么司法独立还好,一说杨锐便忍不住大笑,他长笑连连,伍廷芳却有点莫名其妙,不过等一份厚厚的卷宗↙↙,m..co↑m被杨锐拍到茶几上,封面上‘刺杀案审判调查’那几个黑字刺疼双眼时,他终于明白杨锐是在笑什么了。这是廷尉府的丑闻,他也在命令法警调查沪上离奇的审判案。不想还是总理府快人一步。
“廷尉府初立,法官沿袭前清。旧习难免不改。恕廷芳直言,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司法独立也不可能数年建成。以英国为例,要想真正做到司法独立、司法公正,那要好几代人的努力,千万不可因噎废食。总理大人不是操切之人,为何不能多给廷尉府一些时间呢……”伍廷芳颓然道。
“法官大多出身士绅官宦家庭,为何如此?这就是权利不等、土地不均之故,有钱的越有钱,没钱越没钱,弄到最后便是官官相护、绅绅互保。这张疏而不漏的关系网下。哪有司法独立?何来司法公正?只有经济上的平等才有人格上平等,而唯有人格上的平等,才有法律上的平等,要不然司法公正永远成空。
法律、法官、大理寺、廷尉府,这些都不可能超然于世外,它和整个国家、整个社会息息相关。不把地均了,所存在的不平等就会越拉越大,民众的怨恨则会越积越深,终究一天会有人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可等到那时候,那做什么都晚了。”
杨锐一段话说罢,无心再劝的他起身对着伍廷芳拱拱手。静静的出了客厅,出了廷尉府,往总理府去了。而伍廷芳则枯坐于客厅良久。只等座钟敲响,他才茫然若失的回过神来。失神的翻看茶几上土地改革草案,又翻看那厚厚的沪上刺杀案审判卷宗。过了好一会,他对外面的文书吩咐道:“去把许静仁许大人、董授经董大人、徐季龙徐大人、江翊云江大人、王书衡王大人、朱博渊朱大人,还有沈秉甫沈大人,章行严章大人、张镕西张大人,都请到我书房来吧。[注:依次是许世英、董康、徐谦、江庸、王式通、朱深(伪)、沈钧儒、章士钊、张耀曾]”
廷尉府连伍廷芳在内有七名**官,除了这七人外,沈钧儒、章士钊、张耀曾在廷尉府影响也颇大,特别是章士钊,当日他虽说自称是办报纸的,可明年他就将调离此位,执掌要职。
半刻钟后,十人会议在书房召开。一开始伍廷芳倒没有说土改一事,而是说刺杀案一事。
那厚厚的卷宗上除了有庭审实录,还有各当事人事前事后的记录、照片、消费记录、银行存单,甚至连录音胶盘都有五张——这是得银数千两的沪上大理寺新任主官蔡寅在租界**时的录音,除去那些男女苟且之事,其他话语都是他在向相好**炫耀自己办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压根不知道床底下的胶盘正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录下来。
胶盘终于放完,连伍廷芳在内,一干人都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听张耀曾道:“诸位大人,这录音是否可能伪造?”
“既然总理会把这些东西送过来,那怎么可能伪造?”不等他人说话,章士钊便抢先开口,在他看来,对于杨锐,在座诸人都没有他了解的深。“伍大人,这一次总理亲自上门递送此物,意欲何为啊?”
章士钊话问道了点子上,伍廷芳长叹道:“他要均地!”
“均地?!”一干人都吃了一惊。朝鲜均地的事情大家是知晓的,那里据说没有大理寺、没有法院,只有三人委员会。只要三人许可,那地主就会因战争罪轻则没收家产土地、重责苦役丢命,这波洪流从鸭绿江一直推到釜山海边,弄得全国富绅都往日本和国内逃窜。
想象着朝鲜的场景,**官董康道:“总理为何行此卑劣手段?我国施行的乃宪法政治,一案有失怎可断定宪政就彻底失败?若是如此,世界诸国都可废除律法,全改人制好了。”
“对啊!宪政之路漫长坎坷,怎能一案就全盘否定呢,难道就因为涉案的是总理本人?”许世英也道,“我要去总理府向总理面陈此事!此案当初是我负责,失职之罪当由我许世英承担,和廷尉府那人无关,和宪政更无关联。”
董康是沈家本的学生,而许世英,有人传说他和总理二夫人寒仙凤沾亲带故,不过这只是谣传,没人见过许世英去过总理私宅。也不曾听二夫人提过许世英。不过现在听许世英要去总理府面陈此事,有几个人心下又想开了。
“你去也无用。”伍廷芳道:“总理来此。并未说宪政半点不好,只说若田地不均。那人与人之间经济上便会不平等,结果则是有钱的欺负没钱的,司法公正无从谈起。以沪上刺杀一案的审判为例,之所以会有此结果,本因就是府内法官多是士绅之流,俱都倾向救助被告,而原告,不是官府就是巡警,一个不会喊冤。一个就是喊怨了士人也是不信。
我国历朝历代都是优待士人,当初喊着要宪政的是士绅,现今虽实行宪政,本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忘不了刑不上大夫的也是那些士绅。此案既出,严办是一定的,不如此无以倡宪政之明。除此,为杜绝再有此事,大理寺以后录用法官。应多录用贫穷农家的子弟,少录用富商士绅家的子弟,而回避原则也应考虑到贫富之别,不可再盲袭旧例。”
伍廷芳只交代如何处置沪上刺杀案舞弊一事。却半点也没有交代均地一事当如何应对。可即便如此,身为江苏武进人,深知当地情况的董康也是不安。他道:“沪上舞弊一案,牵扯到的可是整个学界啊。录音中所提的张老爷,很有可能就是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此人早年曾任南洋公学总办,那一届颇为传奇色彩的特班就是由他提议创建,而鼎革前教育会那些人又长受其资助,据说复兴会之前身爱国学社,就是因他资助了几千两才在退学后得以安顿,这人如果牵连入案,可要天下大乱!”
“铁法无情,何来那么多顾虑?”伍廷芳看着董康很是不悦,他站起身道,“就这么去办吧。”
伍廷芳决断,其他人正起身退出书房时,许世英道:“那均地一事当如何?”
“能如何?任何违宪之举廷尉府都绝不容许,我辈这一生护的就是宪法!”伍廷芳道,他说的决然,但其他人还是不安,**官朱深有些惴惴,“大人,咱们这岂不是两面都不讨好。”
“数年前我和沈大人修律,也是两不讨好。”伍廷芳回忆道:“劳乃宣等称我等无君无父,妄图毁华夏数千年传承;而新派士绅则称我们为满人爪牙,以宪法维护满人统治。可我沈大人都认为,法之精意,尽在己心,又何苦讨好他人?你们都去吧,这卷宗我亲自送往督察院。”
“是,大人!”伍廷芳如此说,一干人再无二话。次日下午,在沪上大理寺主官蔡寅招供之后,督察院都御史徐锡麟亲自带人到了大理寺。
“你有权不说话,如果你开口,那么你说的每一句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你有权请怂师,并可要求在讯问的过程中有讼师在场;如果你请不起讼师,我们将……”
拘捕令出示后,巡警照例念着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警告词,声音半是敷衍半是冷漠。而在徐锡麟和许世英两人的目光下,正凑在一起讨论如何应对沪上蔡寅被捕一事的杨荫杭和王宠惠面如土色,他们没想到当初拍胸脯保证万无一失的蔡寅一天时间就全招供了。
“把他们的乌纱帽摘下来。”许世英看着眼前两个身如糠抖的留美法学博士,恨铁不成钢。
“是,大人!”旁边的法警大声喝道,两顶乌纱帽随即被摘下。
再一次看了两人一眼,许世英无力的摆摆手,道:“带走吧……”
随着蔡寅、杨荫杭、王宠惠的被捕,本已平息的刺杀一案再起波澜,而就在农部尚书陶成章准备向稽疑院提出土地改革案的早上,蔡元培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
“竟成,你到底……你到底要干什么啊!!”蔡元培语气中有责怪也有怨恨,他是刚刚得知张元济也被督察院带走的消息。
“我,我没干什么啊!”杨锐猜到蔡元培所谓何事,可不太想搭理。
“还没做什么?”蔡元培厉声叫道,极为失态,以他半边嘴角的牙粉印迹看,他应该是在刷牙的时候忽然跑来的。“我问你,为何要把筱斋抓起来?!”
筱斋就是张元济的字。杨锐闻言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国司法独立,抓谁不抓谁。判谁不判谁,都是廷尉府的事情。和总理府半点关系也没有。上个月吴稚晖无罪释放,我可说过半句怨言?还不是只有承认判决结果……”
杨锐毫不在意的娓娓而谈。蔡元培只是不信,他大叫道:“不是你杨大总理不满,这案子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孑民兄,你这可是高看我了。”杨锐摇头道:“沪上巡警局被判防卫失当,那几个被判入狱巡警的家人天天在沪上督察院门口喊冤,这事情只是沪上的报纸不屑报道罢了,怎么能说是我不满所致?”
“你!”杨锐回答的滴水不漏,蔡元培只能气的跺脚,“筱斋兄对我会帮助极大。没有筱斋兄就没有特班!没有特班就没有爱国学社!没有爱国学生就没有复兴会!他怎么能,怎么能入狱呢?!”
“按你所说,筱斋兄只是被捕,何来入狱之说?如果他未曾违法,不说无罪释放,怕是连开庭审理都不可能,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杨锐看他如此急切,不由多言了一句,“孑民。你难道没有想想,我们革命是为了创建一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世界,可为何当自己或是和自己有关系的人以身试法,就老想着网开一面呢?”
“是。我们是要创建一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世界,可你不要忘记了,当初要不是朋友之情。师生之谊,你如何能带走那四十四名学生?辽东复兴军创建之初。若不是兄弟之义、战友之情,你如何能那么快就组建复兴军?”蔡元培历数着复兴会的往事。言辞锋锐,“成事之前只要有用,那什么都不忌讳,成事之后却过桥抽板、不念旧情,长此以往,复兴会终有一日会分崩离析。竟成,你真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像你这么冷血无情?不,我说错了。你也是有情的,若也是无情,那慈禧也就不会死了。”
慈禧死于程莐之手,而程莐能杀慈禧,则是因为杨锐太过专情。杭州一事在杨锐看来是蔡元培判断失误,指挥失当所致;可在蔡元培看来,杭州之败的根源还是因为杨锐专情于程莐,后来发生的橡皮股票泄密,也是是程莐违纪所致,至于前段时间朝鲜一事,则更是如此。杨锐虽然平安回来了,可如此几番,使得在蔡元培看来,杨锐为了这个女人屡乱国事,实可谓是徇情枉国。
蔡元培言语中涉及程莐,忽然让杨锐像刺猬般的警觉起来,他不是愤怒,反而是这是复兴会之大不幸,是中华之大不幸。以私谊凝成的组织,最终将会是国家之贼、民众之害,它早一日解散国家就早一日得救,民众就早一日除害,我将为此高呼万岁。
知道为何我在会内反复提及愿景?就是因为我不想复兴会是私谊凝成的组织,会员不全是靠实利诱来的青年,复兴会的每一个人都怀有复兴华夏的愿景,知道为何而奋斗,知道牺牲是为谁,如此的复兴会才是真正的复兴会,如此的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
沪上刺杀案之事,我之前是对审判结果不满,可我所做的,依然是在律法允许之内行事,本来对沪上法官蔡寅录音是违法的,可谁让他的相好身处租界,而他自己又是个大嘴巴,什么都往外抖呢?戏子无情,**无义,那**听闻他收了几千两贿赂却只给自己几百两,转身就将他告到了督察院。这事情能怨谁?怨我吗?
是人就有私情,可公不容私!你们以前不是笑话吕碧城最后会变成我的三房吗?可只要她是我的下属,那她永远都只会是下属;再看看政府的任何物品为何都专门要花钱印上‘公物不得私用’这六个字,就是因为狠多官员带着私情,老是把公家的东西往家里搬,所以不得不印。
从文王演义创建周礼开始,除了朝代兴替的乱世,其他数千年都讲究亲亲为大,尤其是后来再出一个‘刑不上大夫’,更是祸国殃民。吴稚晖如不是和你有旧谊,张筱斋若不是对你有旧恩,你犯得着一大早就跑来我这里又喊又叫吗?吴稚晖、张筱斋有你在为其奔走呼号,可假使此案没有牵扯到我,那些死了的护卫、巡警又有谁为其奔走呼号?
噢!读书人的命就金贵,泥腿子的命就不值钱?认识的人就竭力救援,不认识的人就落井下石?这样的国家是什么国家?这样的政府又是什么政府?这样的官僚又会是什么官僚?这种思想不革除,那我中华国和满清何异,革命和不革命又有何不同?我们为之牺牲的,为之奋斗的的结果如果是这些,那死之后我们谁敢面对先烈?谁敢?!”
“好!你好……,你别拿什么先烈说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就不信你没有徇情枉法的时候。”杨锐一堆话砸过来,把蔡元培弄得哑口无言,好半响他才出言反击过来。
“我真要是徇情枉法了,我会去督察院自首。”杨锐说道。
“好!很好!很好!”蔡元培脸色猛然沉静下来,这次他没有跺脚,而是风一般的飘出了总理府,一会就看不到了。
“总理,稽疑院那边那边陶大人的报告快开始了,我们是不是……”蔡元培走后,过了许久许久,听到屋内寂静无声的李子龙走进来轻轻说道。
“好!我知道了,我洗把脸就去。”杨锐答道,起身走向屋后的卫生间。不过等他准备出门去稽疑院时,吕碧城忽然冒了出来,她拿着一份辞呈,有些娇羞道:“总理,我想辞职。”
一听吕碧城说辞职,李子龙就偷笑的出去了,而杨锐这才发觉好像他刚才激动的时候说了吕碧城三房什么的,想到此他脸皮顿时通红,对着吕碧城不知所措。
好在吕碧城是低着头的,她把辞呈塞到男人手里有意无意间用手指在男人手上轻轻划了一下,也是飘飘然的去了。她走后杨锐呆立半天才以手抚额,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作死吗!我没说要娶三房啊!”
杨锐赶到稽疑院后,是从侧门进去的。稽疑院每年十、十一、十二三月开会,以讨论和准允明年政府法案和政策。今年虽和俄国的战争还未结束,可大家都知道这是总理在吊着洋人,想拿到更多的好处罢了,这真要宣布休兵,那洋人可就要高兴坏了。
既然战争已结束,那厘定长期国策就是最为要紧的,刚才外交部谢缵泰刚刚做了外交形势和欧战战局通报,而今是章太炎在做礼部的报告。杨锐从侧面进来后,他的发言顿时被突来的掌声打断,顺着众人的目光,他看见是杨锐进来就奇怪的摆了摆头,似乎是想说‘我说还能有谁’。
随着杨锐的坐下,众人的掌声也就停了,章太炎完全知道杨锐此来所谓何事,他把原本还有半个小时的报告压缩成到了十分钟,读完便走下了主席台,以求让农部的陶成章早些上场。
‘啪…啪…啪…啪……’的木锤声中,议长杨度照例询问议员是否存在异议,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会场全是一片无异议的呼声。他听后笑道:“那就有请农部尚书陶大人上台讲演农部之长远规划。”
复兴会的议员早就知道陶成章要说什么,闻声立即欢呼起来。这些议员虽如牌坊一般被组织纪律所控制,但终究还是农民,而且很大一部分是佃户。做梦般的变成朝廷一品大员,跟着朱宽肅祭过天后,这些人宛如再世重生,所思所想不再是自己一家之生计,而是全天下农户之温饱。虽然,他们未必能准确了解土改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会带来什么,但既然组织上说土改是能让家家吃饱、人人穿暖的善政,那为何不打心眼支持呢?
掌声热烈,氛围炽热,陶成章华丽登场,而在他身后角落处坐着的蔡元培,眼中却满是阴霾。(未完待续。。)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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