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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挽这么简单的回答让杨锐稍微吃惊了一下就过去了,虽然他很直率,但杨锐还是觉得不能以性格去判断这个人政治倾向,而应该以他所处于的社会阶层去判断比较好。他脑中闪过此节,开始从陈广寿手中把之前的各种报告拿过来――他只有两个小时和陆挽商谈报告的事情。
农村问题是中国最为重要的问题,这里可以细分出很多小问题,比如,耕地总面积、产量、税额、宗族等等,林林总总,多不胜数。不过这么多问题,最要紧只有三点,一是地主占有土地比例和佃户比例,二是地租率,三是最低耕作面积。
在所有省份的报告中,除直隶外(因为旗地的缘故,直隶的地主极少),其他各省给出的数据都是地主直接所占有的土地比例平均在30%左右,有些地区高一些,有些地区低一些,但都基本在此30%上下波动,而佃户(完全佃农)则一般在28%左右。地主占有如此少的土地如此至少,让杨锐大吃一惊,之前一直以为地主占有了70-80%土地,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3%左右的地主,自己的地占30%,不过再加上不到20%的公田、寺庙田、宗族田、官田、学田等,真正属于食租者占有的耕地在48%左右。
耕地占有面积让杨锐吃惊,租税更是如此,之前认为租税在50%左右――即地主和佃户各得一半,但实际的情况并非他理解的一半,在南方的春麦并不收租,在北方则是田头地脚不收租,并且只有田是计租的,其他山地、林地、水塘并不在计租的范围;而在交租的时候,都是只交定额的七八成左右,其他的都是拖欠,几年之后则完全算不清。最后只好减免,然后又接着拖欠,地主若是要撤地自种,那么佃户或是拼命。或是告官,而知县一般本着恤贫思想,要么不受理,要么“偏袒刁民”,不肯押令退地。由此算来,因为还有其他附带并不需要交税的部分,其交租的额度只占总产量的40%左右,又因为每次交租都不足额,实际的地租率只有单位面积产量的30%左右。[ 注1]
前两个问题明白,最后则是最少耕作面积。这其实就是说需要多少亩地才能养活一个人,建国后的耕地分配,不可能是按人均来,若是人均两亩地养不活人的话,那只能移民。或是去东北、或是去西北,或是待日后收复外东北,去外东北。按照统计,即因为北方多为旱田,又是单季种植,其每人最少需要五亩地才能维持生计;而在南方,因为双季耕作。旱田的话最少耕作面积在三亩,水田为两亩不到。如此南北平均,则人均最少耕地面积可以粗略定为三亩。[ 注2]
每人三亩地,清末四亿五千万人口,再粗略减去一两千万不种田的人口,则需要十三亿多亩耕地。现在有多少耕地杨锐无法查证。但粗估在十、十一亿左右,缺口最少两亿。当然,除了扩大耕地之外,还可以提高单位亩产来解决问题,现在的粮食亩产约在两百四十斤左右。如果用上化肥、农药、良种,那么即使耕地不增加,生计问题也能解决。
杨锐在翻看自己以前的笔记的时候,不由的又把早先总结过的东西过了一遍,感觉人地压力还不是特别大,不过这些都是建国后考虑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革命。
“你报告里有提到青苗会,但是因为不是重点,所以这次来主要是想听听你介绍一下青苗会,还有……还有你的集市中心论。”杨锐的视线从记事本里抬起,看着陆挽年轻的脸,笑着说道。
“青苗会不是乡团,”陆挽知道现在会内极为注重乡团,调查也是着重于这个。
“就因为它不是乡团,所以才要了解。”杨锐见他还是放不开,又道:“你就把你知道的有关青苗会的事情都说出来吧,即使有错也没用关系。”
复兴会一向以数据说话,同时对数据要求很严格,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是所有会员都很清楚的,杨锐现在的意思是让他放开了说,不要去管对错。
“青苗会其实是用来看青的,每年七八月庄稼还没有熟的时候,庄稼人怕坏人偷,就开始看青,后面嫌这样麻烦,大伙就自发组织了青苗会,这…反正最少有好几十年了吧。青苗会大多是一村一个会,也有和临近的村子一个会的,请的多是村里面的无赖或者混混,这样既可以给他们饭吃,又能不让他们偷粮食……
领头的叫首事,多是本村的大户,或者是有些威望的人;会所都是在土地庙,要不在关帝庙,起会、散会都要演戏谢神,这些事情也都是要首事提头,然后各户分担。其实除了看青,其他事情青苗会也做,特别是有乡保、差役没道理乱要钱的时候,他就要和其他村的首事出面到县令哪里告状,不过这些乡保都是一些有关系的首事做的,一般不会乱来……
庚子年后,各县县衙就要下令所有村的都要有青苗会,这样就好摊派。”
陆挽说到这里的时候,杨锐笑了起来,他刚才听到每村都有,大户领头的时候,就想到这样收税倒是挺好的,却想不到满清用来搞摊派,他问道:“主要都摊派什么?”
“现在主要是摊派警款和学款,如果要办什么大事,打仗、开矿、修路什么的,也都通过青苗会来摊派,有时候是出人,有时候是出钱,不足而论。”
陆挽说的泛泛,但是杨锐心中却感觉这个青苗会基本就是后世的村委会一类的组织,而且关键这个组织的根子是农村,这就不会涉及到地主,或者即使涉及到地主,也是小地主,大地主一般都是住在县城的,只在收税的时候,才派账房到乡下去。如果能渗透、统制这个组织,那么不管满清得不得民心。革命都将顺利的进行,可要怎么才能深入进去呢?
杨锐自己所想的东西都记在本子上,然后又问到另外一个问题,其实这也是让陆挽过来的原因。青苗会只要存在,那么就可以派人去调查,只要有时间,那么一切都会了解的。
“你还是介绍一下你的集市中心论吧。”杨锐说道。
“我主要觉得县城并不是农村的中心,”陆挽道:“因为很多百姓一辈子难道有几次去进城,他们主要是在村里、地里还是就是集市上。这些集市也不是每天都开,而是隔几天开一次,百姓就算着日子,有的时候去赶这个集,有的时候又去赶那个集。他们种的粮食也都是买到集市上……”陆挽边说着便找了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图,图的形状像一个蜂巢,六边形的中间点了一个点子,并且还列了一个算式。然后道:“每一个集市旁边都有几十个村,每几个小集市又围着一个大集市,这样就像一个以集市为中心的网,把村庄围在网中,他们的之间的距离其实和交通有关系,交通成本高,那么网就密。集市就离的近,交通成本低,那么网就疏……”
“这个看起来……好像”杨锐忽然感觉这个算式在哪里见过,但是又一时间说不上来。
“这是运筹学里面的运输问题。”陆挽答道:“这些集市的存在,基本是和道路有关,所以。就能用运输问题去分析它,一般一个集市周边六十里都是它的辐射范围,要是再远,那一天就赶不回来了,而粮食都是难以运送的。路途越远,那么粮价也就越低,粮价低又使得百姓生活不易,因为他们一辈子都活在这个集市范围内……”
“那你怎么会有运筹学去分析农村呢?”对于这个杨锐感觉很好奇,难道他是喜欢数学没事可干。
“先生,我喜欢打仗,报纸上不是说日俄之战消耗的物资是原来战争的几十倍吗?这些集市我就常常把他们看作是兵站,然后就推演着,按照农村的那些土路,军资能送到多远,一个人需要多少东西送上去。”
原来真的是个军迷啊,不是在研究农村原来是在研究战争。想到此处,杨锐道:“你先在沪上住两天,两天之后沪上会有一个工作组和你一起回山东,主要是考察青苗会和集市,你也归在这个工作组里面。”
陆挽点头,完全不知道杨锐的谋算,杨锐也没有解释,再道:“你和工作中一起,就用数学分析农村问题,帮他们提供一些思路,如果这个问题完成的好,那我就推举你去军校。”
陆挽大喜,没想到几次申请不过的军校就这样向自己打开了大门,而数学则成为他日后指挥部队的最大依仗。
杨锐见他高兴其实自己也很高兴――他对之前制定的“团练革命”计划并不满意,士绅可以拉拢,但是不能依靠,而农民,正正经经种地的农民是完全可以依靠的,他现在就想着怎么以集市为中心,向附近六十里的青苗会渗透。乡团是要向官府申请,然后由士绅出面才能创办,但是青苗会早就有了,是不是能以支农的名义向青苗会渗透呢,然后再把里面的佃农、流民组织起来,成为一个实质性的乡团呢?
杨锐带着这个问题回到万安里,甫一进门就看见王季同在里面,好奇的问,“你怎么不睡觉?”
“送军火的船被缉私队抓了。”王季同板着脸,他是被这个消息弄醒的。
“啊!”杨锐也惊呼,再道:“怎么会被抓?运了多少枪?”
“就在出租界不远的地方,有官兵也有巡捕。”王季同道:“枪不多,只是原来那几百杆英国步枪,当时我想既然需要多些枪,那就先把这些枪送出去的好。谁知道……”
“那就是说租界也知道了?”杨锐道。
“应该是,我怕他们早就盯着我们了……现在各地的风声都很近,官府的巡警活动也很诡异,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王季同有一种深深的不安,但是又不清楚到底会出什么事情。
黄浦江上的某处码头,米占元立在船头等着英国人“验货”,而此时温盖特少校正在点验船舱里的步枪,“都是我们的枪!”他惊叹道,“我真的怀疑,它们怎么能出现在几千英里之外的远东。这些家伙应该是在非洲啊!”
长官说话,爱尔斯不敢插嘴,自从去年十二月的会审公廨一事后――他把中国官员打了一顿,幸好事后中国佬认错了人。要不然他早就被辞退滚回英国了――他只是老实的回报点验数据,“先生,这里有六百三十一支恩非尔德步枪,还有三万发子弹。”
“不!”温盖特少校摇着头,“远远不止这些,最少有一万支步枪在他们手里,或者三万支,看看这些箱子,看看这些箱子,该死的。他们是怎么运过来的?”温盖特少校使劲的拍着这些标记着ovs标记的木箱,又自言自语的道,“布尔人把藏起来的步枪都卖给他们,这些步枪将会使远东的局势变得更加糟糕。”
盖温特少校抱怨着,只待出了船舱。外面的米占元立马上前道:“盖大人……”
“叫我盖温特少校。”盖温特少校来远东多年,对于中国人的称呼还是通晓一二。
“大人。”,米占元听不懂洋大人古怪的称呼,索性直呼大人,“我们午帅是希望大人能通融一二,好让我们能进租界抓捕复兴会乱党。”
听到翻译的话后,盖温特少校一幅很遗憾的表情。道:“真抱歉,按照工部局的规定,任何清国士兵都不允许进入租界抓捕犯人。”米占元本以为看到这么多步枪,英国人会同意自己的要求,可谁料到还是不行。不过这个时候盖温特少校又道:“但是你们可以派人协助我们抓住,爱尔斯将负责这一件事情。”
“爱尔斯……”。米占元不知道是谁,不过看到一个英国人巡捕站了过来,顿时明白了过来,“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派人协助就可以?”
“是的,但是你们只能便装进入租界。不允许带枪。”盖温特道。“还有你们在租界的任何行动都要事先通知……通知濮兰德先生。”
盖温特少校把话交代完就走了,上一次发现ovs奥兰治共和国的军械木箱后,军情五处就高度重视这一事件,认为大量的不明枪支走私到远东,特别是走私到英国的势力范围里,将会对这一地区的稳定带来遭难性的后果,英国不允许扬子江流域有任何不稳定的情况。
洋大人走了,米占元接下来的事情只能和洋巡捕交涉,这边交代完毕,他又赶忙到了新丹桂茶园,此时一出戏已经唱完,夏月恒在后台已经卸完了妆。
“那边有消息没有?”都是密探,米占元没什么好客气的。
“有消息!”夏月恒是沪上京剧名伶,他接触的人面极广,如果说米占元是巡探,他便是坐探,在那群头面士绅身上,他能获知很多常人所不知的消息。
“嗯?”
“复兴会前段时间刚刚开过一次大会,全国十八个省的人都来过了。”夏月恒第一个消息就让米占元心中一震。不过他说过之后,就停下了。
米占元看着他故意卖关子,心中只骂戏子无情,但不得不道:“午帅说了,若是这一次抓捕复兴会乱党成了,可保举你为都司。”
听到居然是都司,夏月恒笑着笑着兰花指就竖了起来,看得米占元一阵心寒,他脸上像是闪着光,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午帅为朝廷命官,又是两江总督,怎么可能会言出无信。”见这戏子居然怀疑午帅,米占元不由得大怒,不晓得为什么午帅会派这么一个人做密探。
“呵呵,我只是说说罢了。午帅的话我怎么敢不信啊。”夏月恒笑了起来,兰花指收了回去。“现在我这边只有党人的一些文书,你可以先拿去交给午帅,更多的消息还要等几天。”
“等几天?还要等多久?”
“不要多久,明后日就会有消息。”夏月恒说的稳稳当当,他勾搭的那个美少妇的丈夫就是复兴会的魁首之一,他若是能投诚过来,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不过,若是复兴会的大头目可以投诚过来,午帅能给他什么官位?”
“这……”米占元这个可是做不了主的,闻言不由答不出来。
“反正我是说了,要是他能投诚过来。最少保举他为举人。”夏月恒道。“米兄还是劝劝午帅,这个人若是能投靠过来,那对侦破复兴会乱党一事作用极大。”他说着,又把准备好了一叠乱党文件拿了出来。道:“乱党图谋不小,若真是成了事,那可就……”
夏月恒把报告递给米占元的时候,沪上租界一户石库门房子里,刘光汉正在乱翻东西,何震见他如此也猜到了他要找什么,其实他要找的东西早被自己给了别人。
“你找什么?”何震在家完全就是一只老虎,而刘光汉则猫都不如。
“我……”见妻子相问,刘光汉顿时停住了,心中有些惴惴。
“不睡觉就滚出去!”何震大吼了起来。她看见刘光汉那个窝囊的样子就气的不得了。以前成婚之处还哄自己说他是革命党的大头目,可这大头目也过也太寒酸了,每个月才七块洋元,自己也才四块,街上走一趟这些钱就没了。若是看到些漂亮的洋布、洋首饰,也就只能看看,问都不敢问价,还要遭人白眼,就这也叫大头目?!
妻子一怒,刘光汉就抖了起来,他赶紧跑回到床边。正要上床的时候,又被何震踹了下去,“我问你,革命何时才能成?”
“这……”刘光汉倒在地上也不敢生气,只是自己起来,然后道:“会里…会里也没有说啊。”
“你看看。说革命说革命都多少年了,你哄着我都多少年了,当初你还说自己是革命党的大头目,可现在住在这个破地方,屋子这么小。转个身都对碰到墙,这也叫大头目?!”何震说着说着就想起了以前上街被那些势利眼看不起的委屈,不由得的大哭起来。
何震一哭,刘光汉更是乱了,他办跪半蹲靠着何震身边,“这…这…我…,我们革命不是为了享福啊,我们是为了千千万万百姓过上好日子革命,这事业何其大,又何其……”
见刘光汉还是一心革命,何震也不哭,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再次怒吼道:“姓刘的,你是不是脑子让狗给吃了,历来造反哪个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公侯万代,我就不信章炳麟、杨竟成那帮人不是为了自己革命!”
刘光汉被她一耳光打蒙了,但多年的积威之下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只听何震又道:“我和你只说了吧,你那些文书什么,我都给了别人。”
“你!!”刘光汉惊的跳了起来,又是震惊又是委屈,指着何震结结巴巴的道:“这…是会里面的…绝密文件,就是租界…都不能带出去的,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何震看都不看他那副可怜样,又道:“告诉你吧。这些东西已经给了两江总督端方大人,大人很是高兴,说要是你也能投诚过去,那大人一定会赏你一个举人,要是再立了功,那……”
何震话还没有说完,刘光汉就一屁股跌到了地上,他一听到“两江总督端方大人”这几个字,就感觉头顶上响了一记炸雷,把他五魂六魄都炸到了体外,后面何震说什么他都没有听见,只是在不断的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全完了……”
见自己说了半天都白费经了,何震再一脚踹了过去,骂道:“你出息点好不好,以前你不是想着要中举的吗,现在端方大人已经说了,可以赏赐你一个举人……”
“这满清就要灭亡了,这举人要来何用?”会中对满清**的分析极为深刻,让所有会员都相信满清是必定灭亡的,不过这也就是刘光汉最后的依仗了。
“哼!真是没出息。现在光绪皇上出山,万民拥戴,天下归心,你难道就没上街听人都怎么说吗?他们都说光绪皇上是圣君降世,之前被慈禧老佛爷压着,现在潜龙出渊,我大清盛世又要再现了。”不比刘光汉常常在家写稿,何震没事就喜欢听戏、逛街,外面的动静她知道很是清楚,再加上夏月恒亲热的时候给她灌输些想法,让她只觉得革命已无成功希望,“现在趁着端方大人赏识,我们还是投诚过去的好,一旦大人青眼有加,那日后谋一个一官半职,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你…你…我……”刘光汉想不到何震会是这种想法,想反抗又是不敢。
“别你啊我啊的,那些文件现在都在端方大人手里了,你不投过去,复兴会能放过你?到时候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投靠朝廷,也好保全家的周全。”
何震吃透了刘光汉的性子,诱过之后便开始吓,刘光汉“你你我我”了半天,也知道事已至此,根本无回天之力,再说会中纪律森严,真要是这事情被王季同知道了,那自己可真是要被严处。他脑子里挣扎了半天,最后脊梁骨一松,泄下气来。
ps:
注1:该数据来自《租佃关系新论:地主、农民和地租》
注2:该数据来源于《二十世纪华北农村社会经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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