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京城,因国丧的缘故,少了喧嚣,多了几分肃穆。
这一日,尚书府里,上下奴婢走路都提着小心,脸上带着忧心匆匆,并不是为了忠君爱国,而是因为三老爷病了。
三老爷毕竟是先天不足,即便经过多年调理,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底子也弱的多,平时不显,一场国丧下来,就有些熬不住。璐哥儿还小,出面请医问药的都就都要靠沈瑞。沈瑞也顾不得去想小皇帝如何、“八虎”会如何猖獗,只能顾着沈家这一摊。
在三老爷面前,三太太不显,可当着嫂子的面,却是忍不住落泪:“大嫂,我后悔了……我实不该贪心,本不该盼老爷出仕……”
徐氏手中拿着佛珠,叹了一口气。三老爷名义是小叔,却是徐氏一手养大,就是她心里也从来没有想过让三老爷出仕,同功名利禄比起来,自然是身体性命更金贵,可是二老爷是担不起事的,二房与宗族客气疏远,并不算亲近可以依靠,小一辈又小,因此在三老爷想要出仕时,他们夫妻两个作为兄嫂才没有劝阻。如今一场国丧下来,就露出了隐患。
看着憔悴不堪的三太太,徐氏轻声道:“或许都是我的错,你这样人品,去了别人家里,日子只有过得红火……”
三太太一惊,抬起头来。
徐氏满脸愧疚,说的却是真心话。公婆去世的早,小叔子是她照看大的,亲事也是她给相看的。田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可是京城老户,坐拥南城书院,书香传家,家中嫡女自是不愁嫁,就算没有沈家求娶,也有门当户对的士绅人家等着。可是嫁给沈家,虽说是田家算是高攀,可是这十几年来三太太的辛苦也都在徐氏眼中。换做寻常妇人,夫弱、无子、依附兄嫂不能当家作主,日子可是难熬,也只有三太太这样的家教、这样恬淡不争的性子,才能一年年熬过来。徐氏早年心疼小叔子,就算觉得三太太辛苦,也不过是更优待三太太,并没有多少愧疚;如今丧夫,想到三老爷的身体,显然也不是高寿的样子,不免对三太太愧疚日深。
三太太忙站起身来,带了惶恐:“大嫂说的什么话?我只是担心老爷,才啰嗦了两句,并没有其他意思?”
徐氏拉着三太太坐下:“我没有多心,只是想着你这十几年的辛苦,委实不容易。”
三太太松了一口气道:“瞧大嫂说的,我这样的日子要是辛苦,那寻常媳妇过的怎么算?上不用服侍公婆,下不用为生计琐事烦心,日子比在闺中还要惬意,再不知足,老天都不看不过眼了……我们老爷身体虽弱些,可上有大嫂金山银山添补,下有奴婢下人尽心,我能做的,不过是陪着老爷说话解闷,要是这样就敢道辛苦,那怕是人人都盼着辛苦呢……”
徐氏脸上依旧是带了愧色,两人做了十几年妯娌,三太太并不是愚笨之人,看着徐氏一身青衣,鬓间点点霜色,想着沈沧之逝,三太太知道这愧疚因何而生,想到那种可能,只觉得心中一揪,喘不上气来,却依旧带了笑模样,小声道:“大嫂,我知足了,不管以后如何,我对大嫂只有感激的。一丈之内为夫,寻常男子三妻四妾,真正夫妻相伴的日子能有几年?可是十几年来,我们老爷是如何待我的?我早年惶恐,并不是怨愤我们老爷身体不好,也不是因老爷不能出仕而不平,只是因没有能为沈家开枝散叶、传承血脉愧疚,觉得对不起大伯、大嫂的优容,对不起我们老爷的爱重。就算是没有璐哥儿,我也早就知足,更何况现下有了璐哥儿……”
主院里妯娌交心,三老爷房中,沈瑞看着面色苍白的三老爷,皱眉道:“大夫说三叔身上劳累加上心思重,才会支撑不住,虽说忠君爱国是君子应有之义,可三叔也未免太实诚,就算是国丧,也不至于此……”说到这里顿了顿,带了疑色:“还是说衙门里有什么不顺当之处?”
三老爷忙摆手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那边算起来不过是闲散衙门,能有什么不顺当的?”
沈瑞有些不信:“那只是为了国丧?”
三老爷皱眉道:“如今忧心的,岂止我一个?虽有三位阁老临朝,无需太后垂帘,可天子年幼……先皇在时,张家就嚣张,如今怕是气势要更盛……”说到这里,已是面带忧色。
沈瑞见了,越发狐疑。
张氏兄弟整个弘治朝日子过得就肆意,如今因新皇登基,从天子的小舅子变成天子之舅,当然是更进一步。根据后世历史记载,这兄弟两人的风光持续整个正德朝,一直延续到嘉靖朝才终结,可是即便如何,又同沈家有什么相干?根据沈瑞所知,沈家与张家并无往来,即便几年前沈珠冲撞过建昌侯,可沈沧一个尚书亲自出面,赔礼致歉,面子给的足足的,早就了结了此事。
三老爷看着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心下一沉:“三叔,莫非张家与沈家还有其他嫌隙?”
三老爷定定地看着沈瑞好一会儿,皱眉道:“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可是你以后是家里的当家人,我亦不想瞒你……我怀疑,珞哥儿之死,与张家有干系……”
沈瑞讶然:“怎么可能?不是说是意外吗?”
虽说在权贵如云的京城,沈珞这个翰林官的公子算不上什么,可大老爷当年已经是侍郎,且沈家二房三兄弟只有沈珞这一根独苗,沈珞出事就不算是小事。以大老爷的能力,真要有什么猫腻,也不会毫无察觉。
想到沈珞这个嫡亲侄儿,三老爷忍不住看向沈瑞。沈珞比沈瑞大五岁,要是没有坠马而亡,已经及冠,中间有两次春闱,说不得一个少年进士也到手了。加上之前有沈珞在,长房与二房即便有摩擦,还有调和余地,如今不能说反目成仇,可也没有了之前的和气。
沈瑞见三老爷神色莫名,略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脸上带了几分自嘲。过继就是过继,血脉已经远了,自然是比不得嫡亲侄儿。只是并非他主动来的二房,也既不会有什么“鸠占鹊巢”之类的念头。
三老爷已经醒过神来,清咳了两声道:“虽说大哥当年仔细查过珞哥儿之事,确实得出结论是意外,可并非天灾,也算是**。”
那年重阳节,沈珞与书院几个同窗去西山登高望远。下山后,有人提议去庄子里跑马,沈珞与乔家几个表兄弟就跟着过去。沈家是书香门第,沈珞却因是单丁的缘故,从小打磨身子骨,不能说文武双全,可也是骑射娴熟,不想就是一场小小比试,落得坠马而亡。沈沧彼时已经是六部侍郎,侄子死了自要追究到底,查出蛛丝马迹,指向登山时起冲突的纨绔子弟之一,重庆大长公主的庶子周贸。周贸也认了为了报复沈珞等人在西山酒楼争妓子,在草料里下手脚之事。大长公主弘治十二年薨,驸马周景更是早在弘治八年就病故了,周家的当家人是重庆公主之子周贤。周贤是弘治皇帝的表弟,素有贤名,得知此事,亲自上来道歉,并且以“不孝”为名将庶弟周贸除族。周贸随后醉酒落水而亡,不管是真的意外,还是“被意外”,已经是一命偿一命,沈家也就没有了再追究的立场,此事就不了了之。因其中涉及皇亲国戚,加上其中涉及争妓之事,并不光彩,沈家诸长辈就隐下此事,对外之说沈珞是意外坠马身亡。不过沈周两家,到底隔着两条人命在,就算没有明着为仇,可两家也都彼此提防。
这几日国丧,京官除了哭临,私下里都不由地关注寿宁侯府与建昌侯府,八卦新皇皇后会花落谁家。
新皇今年十五岁,眼看就是选妃的年纪,张家兄弟出身京畿,早就接了几个姻亲家的女孩进京教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张家,不仅张太后两个兄弟封侯,就是姻亲乡邻也跟着沾光。早在先皇还在时,就有流言出来,说是张家兄弟受皇后吩咐已经私下里开始为东宫想看储妃,这才接了不少姻亲家的女孩儿进京;如今先皇升天,太子登基,尊生母为太后,张家兄弟说不得就要心想事成了。
因这个缘故,大家对于张家的姻亲也多关注起来,猜测哪一家会成为天子岳家。三老爷并不是爱八卦之人,可因听到周贤的名字,不由地多关注起来,这才知晓张延龄的内侄在三年前娶了周贤的庶妹。
张延龄的内侄不过是沧州府乡绅之子,周贤庶妹即便是公主府庶女,也不是梁承能攀附得了的,而张家与周家之前并不曾听闻有什么亲近往来。
大家说起这个,少不得私下讥讽周贤几句,身份贵重,可为了巴结张氏兄弟,将妹子嫁给个乡下小子,姿态也太难看了些。
三老爷却是想起一件事来,当年所谓西山酒楼“争妓”之事,出面与沈珞等人争执的是周贸等纨绔不假,可设宴款待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延龄。就是沈沧当年,也怀疑过张延龄。不过想到张延龄由弘治帝教养大,性子骄纵,还真未必会将一个侍郎的侄子放在眼中,要是真的看沈珞等人不顺眼,只会当场发作,不会费心去阴谋诡计,沈沧才打消了怀疑,认定了周贸是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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