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之月 第一百九十八章 老乡与欠条

莫林呆呆地看着这小熊的脖颈处，那两道从耳廓延伸出的白线汇合成一个半圆，他认得这特征，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认得这特征，被派克老爹捏着耳朵认下的这种特征。

那蓝色的皮毛，圆里带尖的耳廓，加上脖颈半圆形的白线，这分明就是那种据说生活在哈里特港南方群山里的蓝色暴熊啊？！

他们卡兰德家族的徽章上就是这种蓝色暴熊啊！

一瞬间五味陈杂的感觉涌上心头，还混杂着一丝老乡见老乡的亲切，少年只感觉眼眶都有些湿润，明明他还是动弹不得任熊宰割的样子，但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少年的胸口，暖暖的像一团火焰一般。

从小到大，他用了这么多年各种纹有族徽的物品，从衣物到兵器，从男爵宅邸里的家居到地下室中的收藏品，甚至不少书籍的封面上都印着家族的徽章以表收藏。

他终于第一次真正见到了这种动物。

“熊哥……”好半天，他终于无比深情地爆发出一声哀嚎：

“——咱们是一家人呐！”

然而身下的呆头小熊并没有任何表示，依旧在撒腿狂奔。

此时攀登山脊它肩胛骨活动得更厉害了些，身体忽上忽下，颠簸得少年的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丝毫看不出有半点顾及老乡情面的意思。

“熊哥！”少年悲惨地叫着。

“对了！看这个！唔……”突然想起了什么，莫林挣扎着用嘴巴扯了扯衣领。

他将把内衫扯出来一块，露出衣领上一个小小的图案——那赫然就是一个卡兰德家族的族徽纹绣，一只深蓝色的成年暴熊在咆哮。虽然那徽章不大，纹得也不算精美，但依稀就能看出那头暴熊圆圆的耳廓上的一个小尖儿，与脖颈处一道细细的白色弧线。

再仔细对照，除了体型外，还真和身下这只小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熊哥啊，你看一眼吧！回头看一眼吧！咱真的是一家人呐！一家人的心不能这么狠啊！”莫林哇哇大叫，见对方依旧无动于衷完全不在乎他的族徽，少年又忍不住地念叨着：

“熊哥……说来当初在山里我可从来没吃过你的亲戚们啊，连你的远房亲戚都没吃过啊，都是被你的亲戚追着跑啊，还摔断过腿呢！熊哥，我可从来没得罪过你啊，咱们无仇无怨的你要是来找我寻仇可是找错人了啊……”

“当然，熊哥这么大老远从南方过来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你看这样如何，你赶紧把我放了，我带你去王都吃顿好的，我上次打听过了哪家店的烤肉最好吃，到时你就放开了肚皮随便吃，我负责结账还负责帮你擦嘴，保准味道比我这个瘦不拉几的人好啊……”

“你要是喜欢，我再让老板打包一整只烤羊给您背回去，您路上也能慢慢吃……”

蓝皮怪熊突然停了下来。

“诶？！熊哥你终于回心转意了！”莫林还以为自己终于说动了这位老乡，不由激动得热泪盈眶，但随即他便发现，这头小暴熊并没有想把他放下来的意思。

只见它扭头对着身后轻轻叫了一声，棕黑的眼珠盯着远处的学院山谷的方向。

不知它在看些什么。

莫林警惕地扭着白脖子看了看周围，心里一沉。

他隐隐有种感觉，恐怕再往前一小段距离就要离开学院边界了。

小熊依然在扭头望着学院的方向，几个呼吸后，莫林望见一道黑黝黝的影子从远方的山谷中飞了过来，在月光下隐约带着一丝翠绿，很快便到了近前。

是那柄树枝般的魔杖——元素大帝奥达隆的手杖。

“怎么回事……”少年原本就一头雾水的内心更加混乱了几分：“那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杖身，和杖柄处那一片翠绿的叶片，绝对是他那元素大帝的手杖无疑，明明放在宿舍中没有带出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真是见了鬼了！难道说是这只蓝皮怪熊刚刚的叫声召唤来的？！”

被绑的这一会儿他也大概琢磨了出来，可能这只小熊是趁迈克学长激活的漏洞期间，边界上的魔法结界失效这才闯进了学院中，不然以它那种一掌拍飞福克斯学长的力气是绝对不可能越过学院的防御魔法的。

而此时那漏洞不可能还在持续，哪怕这蓝皮小熊真有什么他感知不到的魔法能力可以召唤这柄手杖飞来，但它明明被自己放在古堡中的宿舍里，又是怎么穿过的紧闭的门窗？

少年看到那柄手杖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和他绑在了一起。

然后那头小熊重新迈开了步伐，背着莫林向学院外奔去。

“熊哥啊！王德尔教授说不让我把这柄魔杖带出学院的啊！”少年惨叫：“我可总共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你把我绑了不说，还要把这柄魔杖也顺带带走，那到时候他们要拿什么赎我啊，你不会打定心思要撕票了吧？！我还不想变成熊粪啊……”

小熊无动于衷，继续向前狂奔。

“熊哥……前面有人！！！”

莫林突然大叫。

月神在上，也不知着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两个冒险者，但他确实看见了前方那一壮一瘦的两个高个身影，就在这头怪熊的正前方不远。

“救命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扯着嗓子喊着。

前方，冰原战士怒喝了一声：“该死！那熊背上驮着个孩子！先别激活陷阱！”

瘦高的追踪猎手面色阴沉，放下了手中的陷阱引线，从背后摘下一柄短矛。

“有把握么，别伤到那孩子，他应该是魔法学院的学生。”

“看好了。”追踪猎手冷哼一声。

他跨步仰身，一瞬间整个人弯成了一张强弓，那柄锋利的短矛亮起了刺目的白芒，三圈亮银色的魔法符文环绕着矛头交错旋转，一阵金铁刮擦的声音，沉重的短矛如同利箭般尖啸着飞出。

破空的爆鸣声还未响起，莫林已感觉那短矛已在暴熊的脑袋上炸开。

蓝皮怪熊的脚步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这一下明显要比福克斯的火球厉害很多，那铭刻着符文的短矛无论是穿透力还是冲击力都超过了三环魔法，但是，这头小熊却依然毫发无伤。

咣当，矛尖已被扭曲短矛掉在了岩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小熊停下脚步看着前方两人。

莫林散开的精神感知听到了那追踪猎手呢喃了一句不久前福克斯说过的话：

“不可能……”

“来战！”那高大的冰原战士怒喝一声，撇下斗篷，炸裂的肌肉线条上亮起墨绿色的符文印记，一柄巨大的铁锤散发着赤橙的光芒想着小熊冲来。

蓝皮怪熊抬起右掌遥遥拍了两下。

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少年不忍再看，闭上了眼睛。

——那两个冒险者成为了今晚第五条与第六条划过夜空的弧线，但附近可没有湖水，他们狠狠地撞进了坚硬的山崖，两声闷响过后，一阵烟尘升起，便再无声息。

生死不明。

好在那俩人看起来阶等不低，或许还能从那样凶残的撞击中存活下来。

蓝皮怪熊若无其事地挠了挠脖子，继续带着莫林向夜色中奔行。

“熊哥……你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去啊……”莫林无力地说着：“是杀是剐总要给个痛快，你能不能别再拍巴掌了，给点厉害的招式也好让人有个准备啊，熊哥……”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感觉这头小熊的体型变大了一些。

然后又变大了一些……

再变大了一些……

仿佛迎风就长一般，这头蓝皮怪熊的体型很快就超过了成年棕熊的体型，卧在熊背上的少年耷拉的手脚原本还会蹭到地面，却随着怪熊体型的变大只能碰到它的腹部，腰肋，渐渐的连腰肋都碰不到了。

怪熊依旧在变大。

少年只觉自己越升越高，那原本硌人的背部已变为了一张柔软的皮毛大床，短硬的熊毛也变得细长柔软，少年的视线已被蓝色的绒毛遮挡，只能凭着精神感知看到那头熊的体型已经接近了他们当初堆的那个巨大的雪人胖院长。

“熊哥……哦不，熊爹……哦不对，熊祖宗哇！”莫林忍不住哀嚎。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族徽，这种蓝色暴熊居然能长到这么大的体型，就那血盆大口恐怕一口就能把自己吞了：“熊祖宗哇，我这么小不够您老人家塞牙缝的啊，您犯得着把我绑走么，您这么庞大的……这么大……”

少年的叫声突然就小了下去。

今晚的遭遇，从湖畔这头小熊从林中走出的那一刻开始，一切所遇所见所知所感，就好像一层朦胧的窗纸，在这一刻突然被捅破了。

他想起来了，当初在贝拉米小镇听到的堪比雪暴的吼声，据说就是一头越过尘世之线的魔兽发出来的，那魔兽就是一头巨熊，脚印堪比圆桌的巨熊……

一头巨熊……

这头巨熊……

视野一黑，莫林终于悠悠地晕了过去。

……

“浪里个浪……偷偷摸摸真高兴呀……我爱宝贝胜过天空……”

名闻遐迩的制卡大师，埃德·沃伦德，正哼着小调在夜空飞行。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背后像跳跳鼠般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巨大的袋子，足足比他大出了好几倍，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身上没有那种巨大的羽翼魔法，但埃德在空中却如履平地一般，迈着步子溜达着，他每走一小步身子就远远地闪现在下个位置，如同直接跨过了中间的夜空，虽然步频很慢但速度却是飞快，一边溜达一边哼着小调，显得十分惬意。

这一带的天气很好，月朗风清，目极之处层层山脉处处角峰，皑皑白雪映着明亮的月光与斑斓的夜空遥遥相对，冷冽但清新的空气灌进胸腔让人精神抖擞。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埃德想回头瞅上一眼。

他背着的大口袋挤压得他转头很不方便，干脆停下了脚步，转身望了望。

一个展着巨大龙翼的人影正从视野尽头向他追来。

“哎呦！”埃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他每次闪现的距离没有变化，但脚步快了许多，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不说，步频也能撵得上跳跳鼠了，脚下的条条山脉飞快地被甩在身后。

但那个龙翼身影却没有被甩开，反而很快便拉近了距离。

“给我停下！”埃德身后传来了一声嘶吼。

“再不停下老人家我要化形了！别逼我把你小子抓起来关到熔岩池里面炼上三年！”

“欧德索姆族长！小辈给您问好了！”埃德一个急停转身恭敬地鞠了一躬，不过因为被硕大的袋子压弯了腰，这一鞠躬看着实在不怎么恭敬。

下一刻那个身后展着巨大龙翼的人影已出现在他面前。

是一个须发漆黑的老人，面目威严，穿着一袭华丽至极的墨色长袍，那长袍的布料如无数细小的黑宝石薄片拼接而出，像细碎而整齐的鳞甲一般乌黑发亮，每一个漆黑的面上都打磨出了精密的弧度能闪烁出整片天穹的星光。

他收起了龙翼。

绕着还在鞠躬的埃德转了一圈，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这个祸害不是在血月下死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埃德挺起了身子，又紧了紧自己背负的大口袋，尴尬地笑着：“嘿，您这不是把您全族都骂进去了么，您那么多后辈们大多可都从上个纪元就起就能在天空翱翔了。”

“放屁！”老人大骂：“我们巨龙的年纪跟你们算法一样吗？”

“嘿，我听说您不是去王都参加会议了么，”埃德话锋一转：“内人之前说今天的那个什么有关遗失纪的记述会议，还有什么遗迹的考究会议，您老也去参加的啊！”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那老头额上青筋直跳：

“然后你就趁机把我们千山龙崖打劫了？！！”

“打劫？！”埃德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了一翻：“谁敢打劫？我这不就是去你们龙崖借了点东西啊！有借有还的啊！我还打了欠条的！！”

“这特娘就是你的欠条？”龙族现任族长，伟大的黑龙长者，欧德索姆忍不住爆了一句人类的粗口，强忍着把眼前这家伙撕成碎片的冲动，从怀里抓出了一把碎布条。

那些布条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用魔力烙印着或长或短的语句，材质似乎和埃德身上黑色的夜行衣很是相近，倒像是他随手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

“咳，您老已经回过龙崖了啊，”埃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自然的挽了一下缺了一块的衣角，确认道：“确实是我留的欠条，黑纸白字童叟无欺……”

老人额头青筋直跳，随便从那把碎布中抽了一条，咬牙切齿地读道：

“埃德·沃伦德于烁星之年终末之月，于伟大的银龙战士，索诺因·克兰肯处，暂借……两小堆圣银，三片沉睡怒鳞，一小袋浅海之晶，一块岩之心……归还日期：待定……欠债人：莫林……卡兰德。”

埃德咧嘴一笑，墨绿的眼眸眯成两轮迷人的弯月，棱角分明的脸庞英俊得仿佛精灵殿堂中圣武士们的雕塑，温暖的嘴角流淌出春天动人的歌谣。

然而这并不能平息欧德索姆的怒火。

“计量单位不写清楚也就算了，归还日期待定也就算了，索诺因那小子总共就这么点好东西都被你‘借’走了也就算了，但这欠债人！！！”老人气得耳朵都冒出了黑烟与火焰：

“这狗屁的莫林·卡兰德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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