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刚一打开来,心中就仿似有什么翻涌起来了,她下意识地不愿再看,手一挥想扔开去,却被其中一行小字攫住了目光。
那下面的署字,是林正清。
是她爹?
她不禁理正这笺纸从头细细看。
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立出舍书,蓟州城北李家村林氏正清,今因年不能丰熟,口食难肚。将一女名青萝,年八岁,生于三月初十,未时建生,情愿卖与赵家做奴,任凭教训,倘若夜晚山水不测,各从天命。两边情愿,各无悔。并批当付身价银三两正。恐后无凭,立此并照。
“少奶奶,其实当时……是您父亲要将您卖掉的。可他说您性子最倔,若不让您死心,您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因此才谎称说是被您娘卖来的……”
管事妈妈说着说着,发觉气氛有些凝重,她惶恐起来,磕了个头继续解释道:“少奶奶,老奴当时也是没办法,夫人催得紧,这边要价又低……”
青萝垂着头,眼泪不自主地流下来,一滴一滴打在那陈旧的笺纸上。
“三两银子,原来只三两银子就把我卖了……”
她气若游丝地说着,脑海中浮现出当初的场景。
不知为何,那日所有的情景都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如今再重新想一遍,竟是另一番结果。
原来爹之所以会那么及时地出现在赵家门外,不是因为追着来救她,而是卖掉她之后就在一旁观望。
他摸了半天只从兜里摸出三两银子,说要赎她。
其实那三两银,正是卖掉她才得到的……
再看看手中被眼泪浸湿的卖身契,喃喃道:“倘若夜晚山水不测。各从天命……”
她不禁攥紧双手:“要是我真的想不开,一头撞死了,他是不是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青萝……”赵伯瑄心疼地看着她。想伸手去夺走那卖身契,却又没敢。害怕那样会更加刺激到她。
他忽地转身瞪向管事妈妈,愠怒问:“你大晚上过来,就是想说这个?”
管事妈妈急忙辩解道:“少爷,老奴当年是忠于夫人才会这样做的!如今又将真相说出来,也是因为忠于少爷和少奶奶!老奴向天发誓,对赵家,对少爷少奶奶是绝无二心啊!”
赵伯瑄嘴角轻轻一抽,目光阴鸷地盯着管事妈妈。嘴上却道:“我知道你绝无二心。”
管事妈妈一听,顿时大喜过望,朝赵伯瑄磕头道:“少爷明理!少爷明理!老奴定会竭尽一生忠于少爷,忠于赵家的!”
赵伯瑄没有迁怒,这让管事妈妈大松了一口气。
果然,那医馆的小伙计说得没错,咱们做下人的,就应当擦亮眼睛,看准谁才是主子。
眼瞧着这少奶奶的亲娘都已经找上门来了,当年的真相迟早会被抖出来。与其惶惶度日,担惊受怕,还不如坦白从宽。兴许还能博得一句忠心为主。
如今赵老爷还没下世呢,虽然赵家大半都落入了小姐和姑爷手里,但是少爷仍旧是老爷的嫡传。
端的最后的结果如何,她都是奴才的命,光是讨好小姐姑爷还不成,少爷和少奶奶这儿也照样不能落下。
管事妈妈正为自己这有远见的决定沾沾自喜着,忽听得头顶传来冰冷的声音:“要讲的话可都讲完了?”
她抬头看了赵伯瑄一眼,又吓得连忙低下头:“讲……讲完了。”
是她的错觉吗?少爷的脸色怎么那样骇人?
果然是她的错觉,因为少爷的嗓音又带上了笑意:“好好想想。别落下什么……”
管事妈妈连连点头:“没落下什么,都讲完了。”
只要忠心表到位。便无需再磨蹭,方才少爷也说了。少奶奶要早些歇息,这点儿自觉性管事妈妈还是有的,话讲完了,就不哆嗦,不多留。
岂料赵伯瑄忽又冷下脸来,嗓音沉重地压下来:“既然说完了,那还不滚?”
管事妈妈吓得一抖,刚要起身来,身后的门就吱呀地一声打开了,她徒然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躬身行礼退出门去。
出了屋子,才拿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
谁说少爷的疯病好了?分明还是喜怒无常,神经兮兮的……
管事妈妈走后,赵伯瑄才又坐到床边去。
彼时青萝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双眼无神地望着手中的卖身契。
赵伯瑄试探性地轻声道:“青萝,别再看了行吗?”
他一手轻轻揽住她的肩,一手扯住那卖身契,缓缓从她手里抽离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青萝才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赵伯瑄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哄着,那张卖身契在他手掌中慢慢褶皱,他盯着一处,目光沉沉。
翌日,赵小姐命丫鬟下去催管事妈妈将昨日赵家内外的用度账薄子交上来,顺便把所有进过她屋子来的丫鬟仆从都喊到一起来好生问问话。
赵小姐今晨起来梳妆,打开妆匣子一看,里面本该是一对儿的碧玉点翠耳坠竟只剩下一只了。她寻遍了屋子也没寻着,便怀疑是哪个手脚不检点的丫鬟偷走了。
丫鬟去外院喊了好几回,也不见管事妈妈过来,赵小姐这边更加着急上火了。
周姨娘发了怒,让人立刻去寻管事妈妈,这一寻就寻到了黄昏。
西边最后一抹光晕渐渐被天边吞没,掌灯丫鬟一声尖叫划破宁静的傍晚。
路过的丫鬟仆从纷纷聚起来,看到那荷花塘中漂浮着一个人。打捞上来一看,正是一日不见踪影的管事妈妈。
丫鬟们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赵小姐更是吓得躲进被窝不敢下床来。
那荷花塘离赵小姐的房间很近,她平日里出出入入都得从塘上那小拱桥上过,想着这下面死过人,以后哪还敢过去?
更离奇的是。管事妈妈怀里还被搜出两个被拧去了脑袋的布娃娃,上面缝着赵小姐和周姨娘的名字,而她四处都寻不到的耳坠子。竟然就在管事妈妈的手里紧紧握着……
关于管事妈妈的死,府里人众说纷纭。有说是管事妈妈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有说是管事妈妈坑害赵小姐和周姨娘不成,反而自己中了邪,走到荷花塘边就一头栽下去了。
周姨娘素来会在赵老爷面前粉饰太平,管事妈妈的事自然是传不到赵老爷的耳朵里去。赵伯瑄本就有疯傻病,也没让他来插手这件事。
而周姨娘自己也被吓得不轻,只得让赘婿出面处理后事。
赘婿倒是个快刀斩乱麻的,赵家里凡是和管事妈妈有丁点儿沾亲带故的丫鬟仆从全都被打发走了。而管事妈妈的死也被说成是意外溺水。
但是任凭谁都知道,管事妈妈的死是另有蹊跷。
赵小姐被吓得大病一场,从此心悸体虚,夜不能寐,更加没有闲心过问米行的事,也全权交给了赘婿打理。
庶妹身体抱恙,赵伯瑄自然也得去问候一番。
看着赵小姐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周姨娘焦头烂额,赵伯瑄不禁冷冷一笑。
这,才只是个开始而已。
她们母女俩犯下的罪孽。他会叫她们一一偿还……
另一边,楚嫂虽然认女不成,十分伤心。但想着青萝在赵家过得尚好,多年来心中的重负也放下不少,在医馆停留一日,便准备起身回河州去。
素雪也不多做劝留,吩咐阿正去租来马车。
虽然没能母女团聚,但好歹也见了青萝一面,楚嫂朝素雪和妙梦千恩万谢一番,才上马车离开。
这边刚离开不久,赵家便来了几个小厮要请楚嫂入府。
阿正指着楚嫂马车离开的方向道:“快些赶过去。兴许还没出城。”
那几个小厮谢过阿正,折身追过去。
阿正站在医馆门口望了一阵。才又匆匆上二楼来。
“苏大夫,果然如您所料。赵家派人来找楚嫂了。”
素雪正在翻看着张祥所记载的医案册,听到这句话不禁一笑,抬头道:“楚嫂这事能成,还多亏了你巧舌如簧,说服了那老妈妈。”
阿正嘿嘿一笑:“那老妈妈时常来医馆抓药,一来二去就同我眼熟了,否则也不会愿意听我瞎唠叨。更何况我说的也是肺腑之言,连咱们做伙计的都得擦亮眼睛瞅准哪个才是正经大夫,更何况是在赵家?”
素雪听罢意味深长地看着阿正,道:“照你这么说来,如果这医馆再次易主,你也一样会忙不迭地表忠心,把张祥大夫一一交代出去?”
阿正本是之前的伙计,张祥刚开始要接管这医馆的时候还有诸多不顺利,便是阿正帮着将从前的账目全都交代给了张祥,才让张祥死咬住最低的价位接下了这医馆。
这可把之前那位张大夫给气得吐血。
素雪本以为这样直说出来阿正会有些羞愧,却不料他仍是嘿嘿笑道:“咱们就是打杂的,朝谁摇尾巴不是摇呢?”
素雪听得不禁一笑,她知道阿正这是在故意耍宝,并不是真话。
一旁的妙梦却是听不得这些,惊讶地指着阿正道:“瞧你这贫嘴的,等会儿叫张大夫听去了,第一个把你扫出门去!”
阿正连忙苦笑着告罪:“不敢不敢,我还是先下去忙活吧。”
说罢一溜就下去了。
瞧着阿正那猴样,妙梦哭笑不得。
素雪只笑道:“你也别恼,他都是说笑的。张大夫待他们好,他们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楚嫂本已经铁了心回河州去,没想到刚到城门口就被几个小厮拦下马车,请回了赵家去。
走到大门口,便有丫鬟在候着,见到楚嫂来便领着她从侧门而进,去了青萝的房间。
因着之前的遭遇,楚嫂仍是有些战战兢兢,但听到青萝带着哭腔朝她喊出一声娘之后,她一声嗫嚅,再也没有别的言语,上前去和青萝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青萝自小就喜欢黏着楚嫂,如今分离了整整五年,更是有满腹的心里话要倾诉。
赵伯瑄便也不打搅,只着手吩咐下人去把楚嫂在河州的包子铺打点好,楚嫂没说卖,他就不能让那铺子生意寡淡下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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