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宫李旦父子遥望的宫墙之外,古竹婷所扮的庐陵王硬着头皮在职方员外郎徐彦伯和内侍的引领下向武成殿走去,沿途所见的内宦和宫娥见了他,纷纷避让道旁,向他或欠身或福礼。
虽然他们对这位王子从心底里还缺乏应有的敬意,但是他们很清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曾经的天子、今日的皇子,来日还将是这座宫殿的主人。
新的天堂和明堂即将建成,依附于高大建筑的脚手架还搭在那儿,工匠们正在忙碌着做最后的建设和粉饰,天子已经老迈,说不定当新的万象神宫彻底完工的时候,入主其中的主人已然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半百老者,谁敢对他不敬呢?
武成殿到了,第一重门,门禁森严。第二重门,门禁森严。第三重门……
古竹婷心里有孝慌,可是杨帆没有随着进来,她得不到任何指示,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古竹婷刚刚踏进三重门,门旁突然闪出一个老太监,笑眯眯地拦在她的面前,向她打了一个手势,示意她转向旁边,古竹婷闪目一望,就见旁边有两名俏丽的女官正娉娉婷婷地立在廊下,微笑着看着她,并向她轻轻颔首。
古竹婷下意识地走过去,站定身子了,却见那两个女官的眸光又望向她的身后,不由也转过身去,就见李显一身青袍,从门的另一侧闪出来,站到了职方员外郎徐彦伯的身边。
徐彦伯并不知道他一直陪伴的这位皇子是假的,眼见此情此景,站在那儿一脸错愕,他看看身边这位长相与方才那位有七八分相似的王爷,两人一个一身皇子服饰,一个一袭青衫,看起来倒似走开的那个才是真的。
但是,在前方不断示意他继续前进的是宫中管事大太监高公公。引着那位身着王袍的庐陵王走到一边的是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女官上官婉儿和符清清,有点头晕的徐彦伯毫无选择,只能陪着这位青衫王爷继续前行。
枪杆儿似的站在那儿的内廷侍卫们目不斜视,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上官婉儿眼看着徐彦伯陪着那位青衫李显走到殿前,高声通报如仪,既而引着李显进去,这才向身边这位盛装的“李显”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古姑娘是吧?吾姓上官,小字婉儿,请姑娘随我来!”
“上官婉儿!这位姑娘就是当朝内相上官婉儿!”
古竹婷被这个名字惊呆了,还没等她想明白过来,已经不由自主地随着上官婉儿走开。
将近城门的时候。武承嗣和武三思就刻意放慢了速度,让庐陵王的仪仗入城,彼此错开了时间。两人在城外的三里亭足足歇了一个时辰,这才起驾回城。
武三思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跟着武承嗣的车马一直到了魏王府。庐陵王已经回京了,再想行刺他已是难上加难,而且在厩动手。刺杀一位堂堂皇子,不成功还罢了,成功的话,将要承受的政治风险也实在太大。
如今武三思已经没了主意,只好跟来,和武承嗣这个老对头共同商议一下。
武承嗣回到府里,先喝了一碗润肺止咳的汤剂,见武三思依旧落寞寡欢。这才出言说道:“你不要这副样子了!姑母虽然接回了她的亲生儿子,也做出了要传位于他的姿态,但是以我对姑母的了解,她是绝不希望一手缔造的武周帝国重新改姓李唐的。
姑母是开国之君,生为九五至尊,死也想配享太庙。她希望自己是作为一代开国帝王被诡在太庙中,而不是作为李家的媳妇留名史册。所以。对于未来事,姑母必定会有所安排的,你我且耐心等待,等明白了姑母的心意再作打算不迟。”
武三思紧攥双拳。往案上轻轻一捶,喟然叹道:“如今也只好如此!”
二人正说着话,有人又从外边进来,武承嗣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身材伟岸、五绺长髯,形貌有几分与关帝庙里的汉寿亭侯相仿,认得是武三思身边的一员家将,便没有说话。
姬祖冰进了大堂,闪目一瞧,见自家主人正双拳拄案,郁郁不欢,连忙迈着小碎步跑过去,绕到武三思身边,把一捧长髯一揽,弯下腰去,贴着武三思的耳朵低语几句。
武三思正闭目不语,作沉痛不已状,听他说了两句,双眼霍地张开。姬祖冰又窃窃私语几句,武三思“啊!”地一声大叫,双手往案上重重一捶,随即发力一喝,将身前的案几整个儿掀了出去。
武承嗣吓了一跳,不悦地蹙眉道:“三思,你此时发作,又为哪般?”
武三思紧攥双拳,浑身发抖,连声道:“错了!错了!我真的错了!”
武承嗣听得莫名其妙,瞪大眼睛道:“你什么事做错了?”
武三思仰脸望天,欲哭无泪地吼道:“他说的是真的!他说的竟然是真的!我为什么不信他!我为什么不信他!大错已成,何能回天!”
武承嗣还是一脑门的浆糊,又纳闷地追问道:“谁说的是真的?你没相信谁?”
武三思霍地一下跳将起来,痛心地道:“罢了!天意啊!天意如此,徒呼奈何!”说罢把袍袖一甩,大步向外走去。姬祖冰见自家主公走了,忙把长髯一甩,雄纠纠气昂昂地追在主公屁股后面去了。
前边的武三思一脸痛苦,只是没哭出来,不大像大耳贼,后边的姬祖冰身形架势、神态举止,倒活脱脱就是一个关云长。武承嗣望着武三思远去的背影瞠目半晌,拂袖骂道:“真真一个不成器的蠢材!”
史馆里面,上官婉儿的住处。
香闺隐有兰麝之香,古竹婷盘膝坐在案前,对着一面八角云纹石州铜镜,拈着蘸湿了的手巾轻轻拭去眼角最后一丝皱纹,站在对面的上官婉儿和符清清眼见她卸妆的全过程,不禁讶然相顾。
符清清情不自禁地赞道:“天下之大,奇人之术。匪夷所思,不可想象!”
上官婉儿颔首道:“婉儿今日真是大开了眼界,想不到天下间竟真有这般神乎其神的技艺!”
对于二女的夸奖,古竹婷只是浅浅一笑,又到铜盆前撩起清水,将俏丽白皙的容颜清洗了一番,婉儿将搭在架上的柔滑丝巾递过去。微笑道:“古姑娘请用!”
“多谢上官待诏!”对于上官婉儿的殷勤,古竹婷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并没纠正她因为皇帝取名为“曌”,所以她的待诏身份已应唤作待制。
符清清待古竹婷拭净了脸面,顺手接过丝巾,微笑道:“屏后已然备下了衣衫。古姑娘请随我来!”
古竹婷随着符清清闪到屏风后面,当她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鹅黄宫衫,衬得人比花娇,份外妩媚。符清清欣然赞道:“古姑娘当真俏丽,如此容色,千娇百媚。扮作一个半百男人时,竟然全无破绽。”
上官婉儿也在笑,心里却不觉有点儿吃味儿:“那个没良心的臭男人,打死打活的都不忘带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身边,难不成有武功的男人都死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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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成殿上,母子俩已经叙完了话,相对无言。
庐陵王李显其实一路上想了许多说辞,见到母亲时要表现得如何惊喜、如何激动、如何思念。种种想法似演戏一般,早就想好了步骤。但是他已经先来了一遭,当时只顾向武则天解说他为何要随黄旭昶离开大队人马悄然入宫。
当时顾不得演戏,如今这一遭却已是真的演戏,和武则天一起演戏,他已经和母亲先见过一面了,这时再表现那番“真情流露”的模样未免太假。可他又无急智。原来的定策用不上了,一时找不到话说,又不舍得放弃这个和母亲亲近的机会,只好僵在那儿。心里急急找着话头儿,可惜越是着急越想不起来。
武则天见这儿子既想买好又显胆怯的模样,心中也是大失所望。虽说在她心中,权力地位、帝王传承远比她的儿子重要,可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已经十六年未见的亲生儿子。她的岁数已经太大了,已经开始有写重亲情,刚刚见到李显时还小有激动,可惜李显拙劣的表现把她心中不多的热情也打消了。
武则天叹了口气,心中不无苦涩,可这一切不都是因为她对权力的孜孜追求么?母子之间的淡泊,远因近由都是她一手造成,她又有什么好说的。
武则天想了想,忽然记起方才儿子说过他此次回来还带了一个小孙女儿,貌似还是庐陵这一房最小的孙女儿,她还从未见过一面,不由又来了点兴致,儿子面目可憎,那不谙世事的小孙女总可一慰老怀吧。
武则天开口道:“显儿!”
“啊!母亲!”
正苦思话题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李显连忙欠了欠身子。
武则天缓缓地道:“为娘记得,此番与你先行还京的,还有一个女儿?”
李显心中一喜,暗道:“是啊,我怎么忘了裹儿了,这孩子聪明伶俐,最会说话,我若早些想起她来,也免了这番尴尬。”
李显连忙应道:“是!儿带了阿母最小的孙女裹儿回京,现在她正在殿外候旨呢。”
武则天眉头一挑,疑道:“裹儿?怎么取了这般古怪的一个闺名?”
李显迟疑道:“裹儿……是儿赴房州路上生的,因为事起仓促,无暇准备襁褓,便用儿的衣服将新生儿裹起,是以……便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武则天的神情触动了一下,沉默片刻,方对殿前侍候的高公公道:“去,把朕的小孙女儿领来,朕要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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