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宁身周浮现诸般景色,城池街坊,楼宇层叠,官民贵庶,行往熙熙,又有无数飘叶密织雨帘,簌簌而下,如临金秋。宋子宁神情莫名,立于一派渺渺盛景中,有飘然欲隐之意。
一道细细血线自远方浮现,曲曲弯弯,刹那间就到了宋子宁面前,向他当头斩下!
血线一出,浮世盛景立时如遇天灾,地动天倾,人车走避。无数飘叶有若狂风急雨自行向同一处移动,挡在了血线前。
然而血线蜿蜒逶迤,曲折前进,一路所经之处将无数飘叶片片斩成两半。就像有人以这幻城为真实战场,冲锋陷阵,凌厉杀来。
无数飘叶,也不过稍稍延迟了一下血线,它行过那座城,一个起落,再次当头向宋子宁斩下!
这时千夜已赶不及,他仓促之下发动虚空闪烁,也不过刚刚穿过那座虚幻之城,眼看着血线最顶端还在前方十多米。他猛一咬牙,竟伸手抓住了血线!
以他身体之强悍,血线仍是轻易切开了血肉,深陷其中,转眼间千夜手上就是血流如注。好在手骨上忽现暗金符文,卡住了血线,没能再深入切去。否则只这一下,怕就会将千夜半只手掌切下来。
血线入手,又韧又重,就像是握住了一把原力重兵,不说掐断,能否扯动都不好说。千夜把心一横,血气爆发,竟是用力后拽,丝毫不管血线会不会切断自己的手。
血线被千夜拉得往后一撤,对宋子宁的一斩就落了个空。
“夜瞳!”千夜大吼。他如何感觉不出,这道血线就是出自夜瞳之手?
血线自千米外而来,瞬息即至,斩虚像有若实质,她的手段已经更加厉害了。不知道是她又觉醒了几分,还是那朵海上莲生的补魂之功。
僵持片刻,血线终于徐徐收了回去,空中隐约传来她的哼声。宋子宁死里逃生,脸色苍白,难免就出了一身冷汗。
而千夜的手依旧是血流如注。夜瞳的血气晦涩强大,还有压制之意,即使以千夜的恢复力也不能很快弥合。
千夜按住左手伤口,盯着血线来处,防备再一次袭击。刚刚要不是他反应快,宋子宁说不定就变成尸体了。
远方终于传来夜瞳的声音:“你过来吧。”
“那他呢?”千夜沉声问。
“这次算他命大。”
千夜稍稍放心,向宋子宁以目示意,让他赶紧远离,自己则向风雪交加的陆块边缘地带走去。
一路行走,都没有看到夜瞳的身影,千夜看着茫茫四野,心头有种跋涉荒原的苍凉感觉,直到夜瞳栖身的战舰出现在眼前。
迦里南居住的石屋空空如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千夜继续向战舰走去,忽然全身一震,呆呆地看着前方。
在战舰顶上,正立着那个永远刻印在他心底的身影。
夜瞳这一次没有再避而不见,似是要和他要面对面的交流。这样的变化,千夜不知道是该喜该忧,但心底深处的寒意,却是渐渐的更浓。
千夜深深吸气,定神,一跃而起,站到了夜瞳身后,顺着她视线方向望去。
夜瞳前方,正有一团恐怖的虚空风暴在慢慢生成。那里空域已成一团翻涌的黑暗,完全遮住了远方景象,而透过黑暗,时时看到的是真正虚空。在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道空间缝隙正在生成、彼此交织。空间在这里脆弱得一塌糊涂,被虚空原力风暴任意撕扯着。
好在属性使然,这种虚空风暴一旦生成,基本都会向上抬升,要么空透陆块的保护层,真正归入虚空,要么就渐渐削弱至消失。若在生成初期落向地面,那简直就是一块真正的灾难。
千夜把目光移到脚下战舰,略微放心。虚空风暴虽强,但这艘公爵级战舰应该能够承受的住。再说,以现在夜瞳的能力,就算孤身穿越虚空风暴,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姬呢?”夜瞳首先开口。
“我要去宋阀,有可能会有战斗,带着她不太方便,所以就把她放在英灵殿里睡觉。”
“一个人深入帝国腹地,你这是勇敢呢,还是说只单纯的不怕死?”
夜瞳的话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千夜当然听得出来,可是又不知该怎么回答,苦笑道:“我是不得不去……”
“哦,不得不去。那么你帮宋子宁拿到阀主之位了?”
“……没有。”
夜瞳终于转身,看着千夜的眼睛,道:“你是真的以为帝国没有人能够杀你,还是因为某些原因,知道一定有人会保你,所以有恃无恐?”
这个问题更加莫名其妙,千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疑惑道:“有人会保我?赵阀吗?”
在他想来,最有可能的就是赵阀了。但如今浮陆战场吃紧,赵阀几乎倾巢而出,重要人物都不在帝国本土,哪有余力来解救自已?千夜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过要靠赵阀来救自己。而除了赵阀之外,就更不可能有人了。
“你认识的可不止一个赵阀。”
千夜愣了愣,帝国年轻一代中,他是有几个朋友,可先不说个人从来左右不了家族决定,远东魏家在这种事情上份量还不够,李狂澜和姬天晴的家族可能有点办法,但千夜也没觉得和她们关系好到了如此地步。
既然夜瞳反复问这个问题,千夜也就认真回答:“我是觉得,以虚空闪烁加上原初之枪,我完全可以使用一击便走的战术。神将以下,基本无人能够挡我,就算是神将,逼得急了我也可以与他同归于尽。帝国神将个个位高权重,或者镇守一方,或者身有要务,不会有人来和我拼命的。所以哪怕是最坏的情况,我也应该能逃得掉。英灵殿就在虚空中等着,帝国除非动用大舰队,否则在虚空中更拦不住了。”
千夜非常认真的解释,但夜瞳眼中依旧是冰冷淡漠,“也不知道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千夜心底寒意渐浓。夜瞳话中那种疏远味道越来越明显了。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要杀宋子宁的原因?”
千夜道:“你没想要杀他。如果你真下杀手,我的手保不住,他也活不了。至于原因……是因为他劝我和你分开吗?”
夜瞳淡淡一笑,道:“自我觉醒后,我们有在一起过吗?”
“没有,不过那是早晚的事,我一直这样认为。你想登临圣山,要给我一些时间。”
夜瞳眼中的冰寒终于稍稍有所融化,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当初给我的承诺,也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论战力晋阶,或许整个永夜都没什么人比你做得更好。如果给你时间,也许……也许有一天,你真能伴我同返圣山。”
千夜沉默,注视着夜瞳,生怕她把后面一句话说出来。可是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后面是否宣诸于口,又有什么区别?
但想到夜瞳忽然间的态度改变,千夜还是问:“你的决定,和宋子宁有关吗?”
“有些关系,也不全是他的原因。你还记得送我的那朵海上莲生吗?它让我彻底觉醒,也恢复了所有记忆。这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当年的那个夜瞳,当初的往事,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大梦,现在梦醒了。”
“海上莲生……”千夜轻叹一声,道:“可是我拿到了它,没有办法不给你。”
夜瞳说:“我知道,所以,你很笨。”
千夜勉强笑了笑,道:“子宁究竟做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一切都改变不了,你也没必要知道。你非要个答案的话,那就直接去问他。不过结果或许不会那么愉快。”
千夜眼中微露苦涩,“我总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我分开的吧?”
“时间。”
“时间?”
“时间。”
这个理由,让千夜即理解,又无法理解。或许在所有答案之中,这是惟一一个让他无法再努力的理由。
沉默许久,千夜才说:“你知道的,为了最终能够送你登临圣山,我已经不能更快了。如果只看眼前,我可以在短时间内突破到血族公爵,但到了那里之后,就再难寸进。对于圣山来说,公爵也只是山脚下的一颗石子而已。所以我说,你要给我时间,而且我想,也不会让你等太久。现在无论帝国永夜,与你我同一代的人,就算加上魔女,我打不过的大概也最多只有三五个。难道这样,也还不够?也不能给你信心,再多等我一段时间?”
千夜语气平淡,可微微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夜瞳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正常来说,够了,完全足够了。可是,现在我彻底觉醒,就不能用常态来衡量。时间已经到了,我没办法再等下去。”
“什么的时间?”
夜瞳犹豫许久,方道:“新世界大门打开的时间,也是新时代到来的时间。”
“新世界,大门?”这是千夜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新世界。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现在这个消息只在小部分高层中流传。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新时代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千夜声音提高了些。他已经是孤注一掷,再也不遮掩顾忌。
“新时代和你没有关系,但是和我有关。它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不容抗拒的召唤。当我踏入新世界的大门,就会……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究竟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就象……”
“就象这次的觉醒。”
千夜有些难以理解,可是他终于看到了夜瞳眼中原本深藏的犹豫和痛苦。他向前一步,拦在夜瞳身前,道:“就不能……不去吗?”
“不能。”夜瞳干脆利落的拒绝,然后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千夜心口,感受着他剧烈的血核脉动,说:“所以,你走吧,我也该走了。从此之后,再也……不见。”
有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彻骨的寒意让千夜全身僵硬,甚至让他说不出再见。所有过往刹那间在脑海中浮现,一一闪过。
他的思绪都已冻结,一如冰封的心。再抬头时,眼前已不再有风雪、险峰和虚空风暴,他已经离开了陆块的边缘。
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东海尽头,直到千夜的身影彻底消失,夜瞳都未曾动过一下。她安静地站着,安静地沉思,似乎要这样站到世界尽头。
(卷八 谁将新樽盛旧月 完)
PS:抱歉,上个月处理私事,花了很多时间,总算结果差强人意。明天开卷九“长夜梦旅有时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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