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太后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许久,才逐渐清晰。
凤床锦被,红帷垂幔。
太医与宦官都在外间,床边上,坐着赵红妆。
赵红妆如同瞌睡虫一样,下巴偶尔轻点一下又快速抬起,明显已经睡着,但本能让她逼自己坐好。
太后微微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临近拂晓。
太后看着赵红妆美丽的侧脸,眼中浮现复杂的神色。
她没想到,皇室之中竟然出了内鬼。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要慢慢培养景君赵渊,让赵渊去做一个真正的帝王国君,同时让他学会既要敬畏方运,又要防备方运。
本来,一切都非常顺利,在前不久,赵渊已经开始防备方运。
毕竟,方运虽为帝师,但一个月也未必教赵渊一次,用不了多少年,太后便可让赵渊疏远方运。
直到昨天,太后才发现事情出了偏差,瞬间意识到有人在暗中影响赵渊,一问才知道,竟然是自己的小姑子,赵渊的亲姑姑,赵红妆。
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太后这才怒急攻心,再加上她本来就旧病未愈,以致于吐血昏迷。
看着赵红妆,太后眼中闪过一抹恨意,但随后,那恨意化为无奈。
当年先帝驾崩,若非赵红妆竭力周旋,凭借在皇室的人脉全力帮扶,太后早就被康王等人废黜。
但是,在教育赵渊这一方面,赵红妆却在与全皇室为敌。
让赵渊景仰方运本身没有错,但赵渊乃是未来的国君,必须要掌握帝王术,永远也不能自觉在方运面前低一头,永远也不能与方运站在一起。
帝王不与万民同。
若是赵渊从小便景仰方运,那么长大以后,会走向极端,要么事事顺从方运,要么因为叛逆坚决站在方运的对立面,都是祸非福。
太后轻轻一叹。
赵红妆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急促,随后看向太后,脸上同样浮现复杂的神色。
“太后,您醒了。”
赵红妆的眼中闪过短暂的慌乱后,便恢复正常。
太后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用略带威严的声音道:“红妆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其余人全都离开,房间内只留下两人。
沉默了许久,甚至可能超过一刻钟,太后才闭上眼,缓缓问:“你为何要那般教渊儿?”
赵红妆沉默数十息,道:“我只是说出实情,由渊儿自己判断。我这个当姑姑的,不会害他。”
“你不想害他,但终究还是害了他。哀家在昏迷前,竟有……不好的想法。”
太后终究没有说废立之言。
赵红妆道:“我知道您的心思,但是,您或许会把渊儿教成一个您心目中的明君,但很可能会害了他。”
“只要他懂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便不会有事。”
“天下的事,并非都如您所料。”
“所以渊儿即便被害,也不是方运的错?”太后睁开眼睛,盯着赵红妆,双目在夜里熠熠生辉。
“我们……奈何不了方运。”赵红妆微微低下头。
太后冷笑道:“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为了巾帼社,你甚至可以抛弃皇室、抛弃景国,更何况我们母子!在你眼里,方运才是你们巾帼社复兴的希望,方运才是你赵红妆的唯一助力!”
赵红妆身躯一颤,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太后,道:“您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太后看着赵红妆那无畏的目光,竟想起当年的自己,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不知,你不就是想让天下的女子像男人一般,可以读书识字,可以掌握才气,可以获得文位,可以成就圣人吗?”
赵红妆轻轻侧过头,望着窗外,依稀可见天空已经化为浅蓝。
“你要做的事,太难了,甚至比景国在五年内出一尊半圣都难!”太后道。
“不难的话,人人都会去做。正是因为太难,所以总有人要开这个头。”
“但你很可能只是开了一个头,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赵红妆轻轻昂起头,坚定地道:“我死只留尺许高,但使离天近十寸!”
太后眼中闪过一抹震撼,没想到,赵红妆的境界已经高到这种程度,甚至已经不在乎生死,因为即便死亡,也会成为后世女子的阶梯,后世女子踏着她,必然会离完成理想更近一步。
太后沉默许久,眼中竟然闪过一抹疯狂之色,厉声质问:“你不会有这种觉悟,是谁教你的?是不是方运?”
赵红妆却没有看太后,道:“他是教了我很多,但真正决定要走这条路的,是我自己。”
“所以为了报答方运,为了得到以后的相助,你就要毁了渊儿,毁了未来景国的中兴之主?”太后再次质问。
“景国,早已有了中兴之主。”赵红妆扭头看向太后,眼中有一丝诧异,因太后的无知而诧异,还有一丝莫名的东西。
太后清晰地感觉到,赵红妆的语气和眼神中,藏着竭力掩饰的轻视。
“他只是能臣,只是名士,只有帝王家才会出中兴之主!”太后不由自主提高声音反驳。
“然后被害死吗?”赵红妆的语气里充满愤恨与痛苦。
“你……”太后同样浮现痛苦之色,闭上眼睛,眼角渐渐湿润。
赵红妆咬着牙,缓缓道:“灭庆国,诛柳山庆君,为皇兄报仇,我做不到,你做不到,渊儿做不到,赵家世世代代都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赵红妆继续开口。
“但方运能!”
太后似是在辩解道:“我只想赵家能千秋万代,不想辜负先皇。”
“除了方运,世间还有第二人能保我赵家百世不绝吗?让渊儿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国君,而不是去争一个注定失败的中兴之主的名分,不正是最佳的自保之策吗?你的做法,实际是加速赵家的灭亡!”赵红妆反驳。
“你……你不要说了!”
泪滴顺着眼角向两侧流下,打湿枕头。
赵红妆伸出手,轻轻地帮太后擦掉泪水,柔声道:“嫂嫂,您困居深宫,所见所知,已经限制了您的眼界。我去孔城与天下女子交流,游历各国建造女子书院,随方运北上从军担任医官,甚至在官署任职,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恨尽天下男子又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的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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